風化現象下歐洲古典建筑與中國傳統建筑比較研究

風化，廣義而言，來自于自然環境對人工造物的侵蝕，表現為一種對人工造物中人為特性的消解與遮蔽，可以視作一種自然環境作用于人工造物的同化作用。同時，風化又是一個“既減又加”的過程；“在減去建筑‘完成’的過程中，風化增加了環境的‘完成’”。風化作用使一切人工痕跡逐漸消弭最終回歸至自然狀態，而自然環境也試圖通過風化這一媒介將被建筑異化分割出去的空間重新融入大環境中。風化在組織和重塑建筑結構體系時充當了代理者，賦予了建筑歷史積淀的魅力。從建筑現象學的視角探討風化現象下歐洲古典建筑和中國傳統建筑的不同變化及其抵御方式，不僅能從深層次上探討兩種建筑在現象學視閾中的特性，也能由此探尋如何通過保存風化痕跡來進行建筑的地域性表達。

1   建筑作為過程：風化塑造建成后的建筑品質

風化作用和當地自然資源直接影響了近代以前歐洲和中國傳統工匠建造房屋時的材料選擇。同時，建筑從建成之日起及暴露于自然環境的風化作用的影響下，大氣中自然力與物質，同時也包括使用者們與建筑的互動塑造了建筑的建成后的形態。風霜雨雪的侵蝕，曝曬嚴寒造成的溫度變化都在建筑的外表面留下痕跡，而不同的建筑材料在風化作用下將呈現不同的建成品質。木材和石材都是早期建筑的首要選擇；建筑建造者根據所在地的材料分布情況，合理選用。在工業革命以前的歐洲和中國，由于自然資源、社會生產力、運輸工業的制約，工匠們選擇了截然不同的建筑體系和建筑觀念。這兩種迥異的建筑體系最大的區別，可以體現在其建造過程中各自對不同自然資源的使用上：在長久的建筑實踐中，東方工匠使用和發展了木材縱橫聯系的梁柱結構，而西方建筑則以石材取代木結構演化出了磚石堆疊的砌體結構。

1.1 石材與木材在建造中的使用偏好

追溯歐洲建筑的發展歷程，希臘-羅馬時期的柱式、拱與穹窿是貫穿千年的母題，而歐洲古典建筑發展的一大特征便是石結構對木結構的取代。歐洲建筑可以被概括為石質臺階上搭建的磚、石、木結構并存的混合結構體。石材對于歐洲建筑的意義重大，石材的利用占建筑所有構件材料中的絕大部分；但同時很多構件的最初形式是仿造木結構，譬如古希臘的柱-梁結構有明顯的木結構的影子。因而，木材與石材的使用在歐洲古典建筑中都相當重要。從米諾斯建筑時期開始，石材就大量在建筑中使用。希臘城邦時期，木結構房屋與木-石、磚-木混合結構的房屋曾一度并存。但由于木材易被腐蝕，并且出于防火、防洪澇等方面的需要，經過長時間的筑造實踐和試錯，在希臘建筑和構筑物中中石質結構大量取代了木結構。歐洲自古希臘時期起大力發展石質建筑，結構的材質也關系到建筑整體的成敗，西方古典建筑從“木”到“石”的轉變是必然的結果。無論是希臘-羅馬建筑抑或是后期的法國古典主義建筑，其梁柱體系與墻體穹窿體系石建筑的室內空間跨度與高度都是木建筑不可能達到的。對于石材的大量運用以及磚石這一單元疊加式的砌體結構的鐘愛，賦予了歐洲古典建筑獨特的性格，使得石建筑成為歐洲古典建筑表達的共同語言。

與此同時，中國傳統建筑并非單純的木結構集合體，其中木材和粘土磚、瓦是主要的構筑材料；在以木結構為主干的復合結構體系中，各種不同的材料按照其物理性能不同，分別應用在不同的部位承擔不同的結構功能。與歐洲建筑類似（歐洲的坡屋頂建筑絕大多數同樣采用木骨架支撐的瓦屋面），瓦的發明使中國傳統建筑在抵御風化這一方面有了質的飛躍。由于磚石基座隔絕地面水，同時又庇護于大屋頂的保護，中國傳統建筑的屋身部分重要的木結構構件很少直接暴露在雨水風霜等自然環境的侵蝕。因而，在中國傳統建筑中木結構的梁架一直不曾被磚石取代。

1.2  建筑材料決定建成品質

自然環境的風化侵蝕在建筑外表面上留下痕跡，不同的建筑材料使建筑在風化之下呈現不同的建成后品質。歐洲古代建筑中大部分使用石材，在風化作用之下，逐漸形成與其建成時完全不同的品質。在表面涂料和彩畫裝飾被雨水和人為因素從建筑表面剝離之后，建筑的石材主體直接暴露在大氣之中，大環境中的各種要素都在與其發生互動：在水分的作用下，石材的切割痕跡被逐淡化和消隱，形成圓滑的邊緣；同時由于氣溫的循環變化，石材中不同晶體的膨脹與收縮比例不一，部分結晶從石材主體逸出形成細小的孔洞，這些孔洞在積水與風力作用下逐漸被打磨圓滑并擴大成更為明顯的痕跡。同樣作為時間中的建筑，中國傳統建筑在風化作用下的反應也十分明顯，甚至比歐洲古代建筑更加脆弱，這是木材這種易腐爛、脆弱的材料的特性造成的。而風化的痕跡往往被用作對時間的感知工具：隨著空氣濕度的變化木材將出現膨脹和收縮，由于是纖維束狀結構，不同的密度分布呈現出不同的收縮比例，不同程度的收縮是木材的紋理加深，這也是區分“老料”和“新料”的標準之一；風化的痕跡也成為中國傳統建筑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刻意追求的品質：中國傳統園林中石材作為景觀裝置使用時講究“瘦、皺、漏、透”，為了達成這樣的效果，工匠們往往需要把初步刀斧加工的石塊原材料放置在海灘，任潮汐、砂石沖刷打磨最終形成有機的形態，而這一過程往往需要數十年。

風化使不同的建筑材料在建筑建成后呈現出不同的品質，使建筑在時間中被留下不同的痕跡，而這些痕跡讓人們對經歷風化的建筑物有同其初建成之時不同的感知。正如梅洛·龐蒂所言，“知覺綜合是一種時間綜合，在知覺方面的主體性不是別的，就是時間性，就是能使我們把它的不透明性和歷史性交給知覺的主體的東西。”通過對風化痕跡的感知，作為知覺主體的人們能夠獲取建筑物所傳達的、自然的和歷史的時間信息。人們既通過這些痕跡感知時間同時也希望其造物在更長時間中保持穩定，這樣就需要維護與更新既有的建筑物來抵御風化的侵蝕。而由于營造體系與建筑材料的不同，歐洲與中國的傳統工匠發展了不同的建筑維護觀念。

2  維護與更新：建筑對風化的抗性反饋

無論是歐洲還是中國，工匠們在營造建筑的過程中都抱有這樣的期許，即在一定時間內人工造物在自然環境的風化作用下保持堅固、適用及美觀。是以人工環境的邊界在建成之初即對自然環境具備抵抗，工匠們往往傾向于使他們的造物在其使用壽命中保持堅挺。為達成這個目的工匠們逐漸形成了2種不同的處理辦法；使外界面更加堅固：即用難以留下痕跡的、堅固的、穩定的抗性材料筑造空間的邊界。這無疑是一種一蹴而就的想法，希望建筑盡可能地在沒有翻修的情況下，更長的時間地保持原貌；迭代更新與維護：即用相對容易加工，也較容易獲取的材料，如木材，建造建筑，在日后使用的過程中高頻率地翻新與修復。這種迭代更新賦予了邊界一種裱糊的屬性，與拼貼不同的是，裱糊的本質在于用透性的界面層疊在一起實現迭代更新，每一次被更新的界面的裱糊和疊加，呈現出時間上的透性，顯示出過去痕跡和當前的狀態。在古代歐洲，工匠們似乎更熱衷于用上述第一種方式抵御風化，而在古代中國人們把建筑的維護與更新看作是建筑生命中的動態過程。

2.1 新舊并置：工業革命前歐洲建筑維護觀念及實踐

由于石材耐久的特性，較于木結構建筑，自然作用下的侵蝕之于石材的結構承載力顯得“微不足道”。即便如此，磚石結構建筑也會因自然因素或自身因素而受到一定程度的損壞。比如由于長期荷載，會破壞磚體或石塊的自身結構，會有破損或裂縫的情況出現，而建筑的主體結構卻保持穩定且不存在結構隱患。是以，對于歐洲古代工匠而言，建筑維護往往與改造、加建等工程掛鉤。在古羅馬時代，出現了以保護建筑遺產的使用價值、更好地使用為目的而進行的加固、修復活動。這類維護與更新在不斷推敲、加以完善建筑功能與類型的同時，往往傾向于使用石材代替損壞的木構件，以使建筑得以長期保存。如希臘奧林匹亞的赫拉神廟、古羅馬萬神廟的重建以及羅馬城的維納斯和羅馬廟的修復改造。由于磚石建筑的風化特性與其柱結構自身的構造特征，使得文藝復興時期以前的歐洲工匠可以對建筑進行局部修復。同時，修復往往伴隨著改造同步進行，這是由于磚石砌筑的建筑無法進行大的改動，修復和改造工作往往更著眼于形式而非功能，磚石建筑中墻承重體系的局限性也體現在其功能兼容性較弱上，這正是歐洲建筑在更新與維護后往往呈現出新建筑與舊建筑并置共存的原因之一。歐洲中世紀的舊建筑改造和修復活動大多圍繞著宗教運動的更迭而展開，改造更新的建筑類型也比較單一，多集中于教堂、清真寺等。由于工期常常長達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有些建筑各部分建造于不同時期，形式和風格很不一致，其外貌往往不及內部完整，尤以法國哥特式教堂為代表。施工工期過長，使得各階段的改造增建風格也很難完全協調統一，從一個側面也反映了各時期的建筑技術和藝術特點。建筑經由持續性的改造修復，自然地形成多元共生共存的面貌。歐洲資本主義萌芽和絕對君權時期，出現了歐洲古代舊建筑改造實踐活動的亮點，集中體現于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這一時期出現了現代意義上的體量改造、功能改造，對立面改造也上升到了美學層次，以阿爾伯蒂設計的安農齊阿教堂立面改造、伯拉孟特設計的梵蒂岡宮的改建、帕拉第奧設計的維琴察巴西利卡改造為代表，還有米凱朗琪羅等設計的羅馬市政廣場建筑群擴建等。同時期，對改造的探討從實用性上升到藝術性，也是受當時的建筑思潮之影響。以“實用，經濟，美觀”為代表的活躍的建筑理論的發展，為當時的建筑改造提供了豐富的思想源泉。縱觀歐洲古代建筑的發展，建筑維護同時包括改造和更新，形式的多樣并存與功能更新上的掣肘都是由于石材的特性，這種堅固的材料驅使建筑師們傾向于用“加法”來更新建筑。正是由于石材的穩定，單體建筑往往是各個時代建筑風格與形式之“和”，歷史的痕跡也因這種“一勞永逸”的建造方式變得“可識別”。

2.2 迭代更新：木結構建筑體系抵御風化的嘗試

中國古代的舊建筑維護與更新活動的發展脈絡并不明晰，如古代歐洲那樣的舊建筑改造在中國古代并未受到相當的重視，留存于世的改造案例少之又少，相比之下，維護與修繕才是中國古代建筑更新的主題。這是由于中國古建筑多為具備顯著先天優勢的彈性的建筑體系，這種優勢體現在中國傳統建筑在功能、構造和材料3方面所具備的極強的兼容性上：從東周就已出現因宅為廟的實例，魏晉南北朝時期舍宅為寺的做法也開始流行。在漫長的使用過程中，中國傳統建筑工匠均盡可能地避免大修大改；與存量修復相比，改造活動比較鮮見。由于受著傳統觀念的制約，本著“革故鼎新”、“物盡其用”的原則，大批舊建筑被拆除取材另建新廈，因而留存至今的改造案例更是少之又少，當代中國對于歷史建筑的態度則是更傾向于修復而不是改造，這也部分體現出中國歷史建筑的稀少存量。

在中國傳統建筑中，木材一直是不可替代的首要結構材料,分析其原因,木結構具有自重輕、抗震性能好、靈活性很高、施工時間較短等優點，缺點則是耐久性相對較差，暴露于外的木構件由于自然條件及蟲蟻的影響，會受到腐蝕損壞。柱、梁、枋等結構構件由于長時間承受著屋頂的荷載，會出現不同程度的下沉、變形等情況。由此看來，木材在中國建筑中的盛行更重要的來自于對房子耐久性的忽視已經成為一種觀念。正是由于對木材的青睞，同時也經過長期的發展，工匠們能更加有效的規避木材的缺陷；同時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加工工藝的發展，木結構建造體系在中國趨向成熟。一種繼承性的建筑建造、維護、改造的觀念在中國建筑觀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歐洲建筑那種“一勞永逸”的耐久性似乎不是中國古代建筑工匠的追求；木結構的使用形成了中國人特有的建造觀念,這是一種“可替換”的態度。“可更替”的觀念是古人對待建筑的基本態度和價值觀。在上述觀念的影響下，中國的傳統工匠們達成了這樣一個共識，即風化的建筑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建筑之于風化，是一個長期的、迭代的抵抗過程，也是建筑在長時間使用過程中自我修復與更新過程。為了完成建筑的迭代更新，抵御風化作用的侵蝕，中國的傳統工匠采取了多方面的手段，圍繞建筑材料的特性和建筑技藝的傳承為核心展開。這是因為順應木材作為主要建筑材料的物理特性；由于修復工作的頻繁開展，中國的工匠因師徒制的方式而有更多的機會將建筑技藝傳承下來。尤其在中國南方，以丈桿為核心的工作圖件在建筑完成后仍被收藏并保存在建筑中，以為數百年后的修繕提供依據。

3 結語 

人之存在體現為“共同體形的形成方式、思維方式、語言表達方式以及生產方式和房屋建造式樣”。風化現象視閾下歐洲古典建筑和中國傳統建筑所呈現的種種差異，體現了不同社會文化語境下人存在方式的不同。由于工匠們對待風化的態度不同，長久的發展下歐洲和中國形成了迥異的建筑觀念。然而，無論是“以石代木”的歐洲古典建筑及其所采用的“新舊并置”的修繕方式，還是以木復合結構為主的中國古代建筑及其對風化所采取的“迭代更新”的抵御方式，都傳達著人在自然和社會環境中存在和棲居的理念。在后現代時空壓縮的語境下，建筑趨同現象日益明顯；而在風化影響下歐洲和中國古建筑物的異質性展現，既可以在以風化為切入口來梳理此兩種建筑體系的特性，又為抵御全球化語境下建筑同質化的趨勢探尋路徑。

本文來源：《城市住宅》：http://www.007hgw.com/w/kj/12544.html